范小青:去看见人类共同的困境

1955年出生,江苏苏州人。著名作家,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女同志》《赤脚医生万泉和》《香火》《我的名字叫王村》《灭籍记》等。短篇小说《城乡简史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城市表情》获中宣部第十届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。曾获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、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、汪曾祺短篇小说奖、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等。

我并不是写苏州小说的人,我描绘了苏州的实地场景,但是我写的是人类共同的困境。我更想呈现一些问题,而且可能我也给不出答案,给不出良药。文学艺术的本质是让人反工具化,一起去思索人性的更多可能性。

周末周刊:来见您之前,我在街边吃了一碗馄饨,店里都是来吃午饭的苏州本地人。邻桌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孙女,两个老人点菜夹菜、分碗分筷时都说苏州话,吴侬软语,非常好听,但孩子应答一律用普通话。你看得出她听得懂,但就是不讲。

范小青:因为他们在学校学习的环境、和同龄人在一起都说普通话。这和过去不同了。过去大家在学校课间课后都说苏州话。我记得小时候我随父母从上海松江到苏州,第一件事就是学苏州话。

周末周刊:方言的式微似乎不可避免,这也让我在看您最新的作品《家在古城》时有更多感触。这本书是您的首部长篇非虚构类文学作品,而且出版的时候,正好是苏州获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40周年、苏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区成立10周年。您说过,写这本书,是“要我写”和“我要写”的结合。

范小青:写这本书确实是一个契机。2012年10月,苏州合并金阊、平江和沧浪三个区为姑苏区,2020年10月,《苏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项规划(2035年)公示稿》正式公示,两个月后,姑苏古城保护与发展基金召开首次投资决策委员会议,标志着古城保护与发展基金正式启动。

2021年开始,我从江苏省作协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,不用一直待在南京工作了,回到了苏州生活。几乎同时,我就接到了苏州姑苏区邀请,想由我来写一部关于苏州古城保护的作品。一开始我有点犹豫,因为作为一个小说家,之前从未写过如此大体量的非虚构作品。但对于苏州,我很熟悉、很热爱,也觉得似乎有一份责任,应该来写。

范小青:对,我出生在上海松江,3岁和父母到苏州。我们最初住在五卅路同德里,路名源自纪念五卅运动。11岁时我搬到干将坊103号住,那是一个前后有好几进的大居民院。15岁开始,我随父母下放到苏州吴江县桃源乡,后来又到吴江县城生活和念书,但总的来说一直都在苏州。

范小青:我在苏州草桥小学读书,后来去苏州第一中学和吴江县中读书,1978年考进苏州大学(当时名为江苏师范学院),毕业留校执教三年后,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。有时候想想,人生经历真的很简单:在苏州长大,在苏州工作,在苏州成家。除了留校的那几年,2008年之前,我没有离开过苏州,也没有从事过写作以外的其他工作。2008年到2020年,我去了南京,要上班了,但所做的工作,仍然是与文学有关的。那时候,岗位虽然在南京,但家仍然在苏州,心里一直牵挂着苏州。苏州和写作都是我的唯一。

周末周刊:这次写《家在古城》,是把您的两个唯一合起来了。虽说,过去您的大量小说创作也是以苏州为舞台,但真正把苏州古城作为主角来写又不一样。您为此花了大量时间去重新走那些其实您已经非常熟悉的街巷,还采访了很多人,包括旧友亲朋、昔日同学,还有专门做古城保护工作的人。

范小青:有时候,你对这座城市很熟,因为很熟所以在写作时反而会觉得无从下手。

范小青:在写作《家在古城》的这几个月中,我简直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。所以我写下了一句话——“魂到哪里去了,魂在古城,魂牵梦萦。”

这一次的采访和写作,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。在苏州古城面前,我重复说:“它所容涵的博大精深,恐怕是我穷其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的。”

我打了一个比方:在我的文章里,我在每一个章节,每一个段落,每一行,甚至每一个句子里,都埋下了烟花——作为一个引向更美妙图卷的线索。如果有人愿意,或者我自己愿意,点燃这些烟花的引索,它们将绽放出无数绚丽无比的画面。

我的另一个收获就是,书写古城和保护古城一样,不仅是单纯的保护,不仅是单纯的书写,首先,要和古城相处,和古城对话,要互相倾听,要互相理解和沟通。城与人、人与城,必须携手,才能共进。当然,我也有疑惑:人类再怎么努力,再怎么保护,再怎么持之以恒,物质终有灭亡的一天。人类想要保护的对象,将保护到哪一天为止呢?那就留给文字吧。这样的想法,给了我鼓励,更给了我巨大的压力。

范小青:《家在古城》是以我的寻访为切入点,在文本上采用一些小说叙事的手法,比如穿插、回忆、时空交错,但所有细节都是完全真实的。我并不是用怀旧的、伤逝的笔调去怀念一座古城,而是写到当下的人们对它的改变。比如干将路的开通,其实是把许多小巷子拆掉改成一条大路。到底是应该完整保护小巷旧巷,还是需要开通如干将路这样的大路呢?这个项目当时引发的争论很激烈,一直延续到今天。

范小青:我无法对古城保护作出自以为是的一个评判。我所做的,更多是把一些问题提出来,交给读者,让大家去看应该如何解决。因为说实话,古城保护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,每一个改动都会引发争论,这不仅仅是苏州古城保护时才会遇到的问题。

比如我们常常以欧洲古城保护为参照,说许多欧洲小镇的主要街道和建筑可以四五百年没有大改动。但欧洲许多老城的房屋材料和我们不一样,苏州的老房子多是采用木结构,江南地区又多雨,时间久了,木料朽烂,你说一点不动是不可能的。但怎么动?动到什么范围、什么尺度?

我自己走得最多的,是平江路的支巷。平江路本身是网红旅游景点,但街面上的房子其实都挺“浅”的。过去豪门大户人家,都是住在支巷里的,可以在支巷纵深开拓建造出有几进的房产。如今这些大宅,有的已经被保护起来,有的被改建,有些还没有。

走进后者,就一个感觉——旧,里边甚至黑咕隆咚的,但你觉得是有历史现场在你面前。是不是要完全保持这样的历史感?但是,因为房子旧了,居民的居住条件比较差,和从前的老房子正好相反,冬冷夏热,他们的生活质量如何提升?但另一方面,他们的居住的确也带来文化的传承。把这些居民一迁了之,然后全部腾空变成一个精致的空壳,生活的烟火气又全部停止了,甚至房子的精气神也被带走了。因为“没有人气,留不住文脉”。

我觉得,老城保护及其引发的许多问题,值得进一步探讨。各地都有各地自己的课题和探索。有时候我觉得房子不等人,有一种紧迫感,它们垮塌起来是很快的。苏州古城保护有一个特点,就是它总是一边争议一边做,能做一点是一点,它愿意在进展中改变和调适自身。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我觉得苏州有种魔力,不管你从哪儿来到苏州,你都会爱上苏州,甚至外地人比本地人更爱苏州。”

周末周刊:说说同德里吧,那是您曾住过的地方,也是您在《家在古城》开篇就写到的地标。

范小青: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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